撫平創傷的稜角——性暴力幸存者的復原之路

在遇上性暴力之後,對於受害者來說,在心理及生理上都會造成創傷性影響。傷害發生之後,接下來要展開的是漫長的復原之路,然而這條道路並非線性前進,途中或會遭遇其他人帶來的二次傷害。作為身邊的親人或朋友,甚至更廣泛的社會,該怎樣做才能編織一張安全網,接得住受到傷害者?

事實上,在女性以外,不同性別、不同性傾向的人都有機會成為性暴力底下的受害者。歪腦訪問了四名不同性別的幸存者,透過這些人的經歷,瞭解創傷的各種模樣,以及他們又是如何走上復原之路。

Janelle:我在親密關係里遭遇到的性暴力

用力地用雙手環抱自己
就像一松懈便會崩塌
然後 手被松開
從此那個我、我和我
被遺留在
睡房的邊界
客廳的角落
陌生的床單

當每次觸及到創傷的時候,Janelle便會透過書寫的方式,將當時的情緒記載下來。

那是她上一段親密關係裡面遺留下來的創傷,在一段很長時間里,她都感到處於性脅迫(sexual coercion)的情況底下,「意思是我不想、但我也做了,看起來好像是同意的。」前男友由最初不讓她睡覺、到後來逐漸升級違反Janelle的意願,「由一個好像不是別人眼中那麼強硬的性暴力開始,慢慢演變至…好像強暴那樣。」

然而,當時Janelle對於性脅迫並沒有任何概念,「當時都未能講出這些是什麼事。」只知道每次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,都會感到害怕、不開心,「每次結束後,對方睡著了,但我會在床邊哭、或者出去客廳哭。」對於Janelle來說,她沒有辦法接受那個信任的人,在她有明確地說不好、甚至哭了起來的情況之下,仍然這樣對待她。

即時情緒狀況並不好,但當時仍然在親密關係裡面的Janelle認為,自己也許是因為無法接受,「將這件事放得很低,好像不是那麼重要一樣,而我亦無法成功說服對方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傷害,他又覺得自己好像沒錯。」直到分手的時候,她仍然無法為當時的狀態找出原因,「但有一段時間會因為分手而覺得開心,覺得自由了,也就沒有去求助。」

直到分手半年之後,前男友嘗試與她聯絡,「開始觸發到我那種很不安全的感覺,會出現心跳加速、透不過氣、很害怕的感覺。」這樣的狀況,令到Janelle開始想尋找原因,「明明已經離開了這個人,好像已經沒事一段時間,為什麼他一找我就會有這種感覺呢?」

於是Janelle嘗試上網去尋找答案,「但我也不懂去搜尋Rape、Sexual Coercion這些字眼,我只是將我的經歷寫出來,搜尋的時候才發現這叫做Rape,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那時候經歷的事情原來就已經算是Rape,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。」據《香港婦女遭受暴力經驗調查2021》顯示,在有經歷過親密伴侶暴力的受訪者當中,有35.52%受訪者曾經歷過「性侵犯或被強迫/威脅發生性行為」,而這屬於性暴力的一種。

瞭解發生什麼事情之後,當時Janelle第一個去傾訴的,是她在工作上的上司,「他也是一個社工,很有耐心聽我說話,這是一個好的經驗,但不是經常都有這些好的經驗。」由於親密關係涉及的性暴力在社會上仍然存在迷思,故當Janelle嘗試與他人去談及自己的經歷時,「對方會覺得跟男朋友、伴侶發生性行為是很正常的事,我又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辦法用語言讓他知道其實我真的受了傷。」

這些經歷,都令她在嘗試求助的過程中感到挫敗。

「因為你信任那個人,你才跟他說那些心裡面這麼沈重的事。我覺得不懂回應是一回事,不是每一個人都懂得回應一個受到性暴力傷害的人。但有些是真的覺得那件事沒有問題,或者怪我、覺得你為什麼不拒絕?」Janelle坦言,那些說話即使沒有對她造成二次傷害,但卻有種不被瞭解的感受,「那我也沒有再提了。」

「我一直給一個問題困住了很久,」Janelle說,那段時間裡面,她也嘗試尋找不同自助的方法,去令自己能夠把生活過好,「到底我不給予一些我不想給的東西,我是不是自私?」有一次參加禪修,期間她看到燃點的蠟燭為下一枝蠟燭燃點的過程中,她突然有了覺悟,「我不會因為點燃下一枝蠟燭,而令上一枝蠟燭熄滅,如果蠟燭是會熄滅的話,那沒有什麼意思。我覺得應該是我想給予、然後有能力給予的時候才去給予,這讓我從自不自私的問題解脫了出來。其他一些活動的經歷也給予我一些力量走下去。」

然而,以為好了的傷口,被觸碰到的時候,傷害的感覺又會再次重現。「我覺得自己OK了,以為沒事了,於是把這件事放下了一段時間。」

大約四、五年後,她升讀了博士,本來沒打算研究性暴力相關的題目,「覺得自己沒有ready。」但在導師的鼓勵之下,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進行性暴力相關的研究。也是因為這個題目,她開始接觸了香港性暴力受害者的支援機構「風雨蘭」,也成為了熱線義工,近距離地接觸到很多性暴力的個案,「有被triggered到那種覺得世界很危險、人類很邪惡的恐懼感。」這樣的情緒,又觸發到另一個難以接受的狀態,「我那麼努力,就是因為我要在我的傷痛裡面找到意義出來,我覺得如果我做不好熱線義工,那我的傷痛有什麼意義?我的痛苦就好像只是帶給我痛苦,我接受不了…」

那時她才發現,自己原來還沒有復原,「我一直以為自己沒事,但原來我有很多事情收了起來,那時才覺得要去正視自己的狀況。」她嘗試去尋找信任的輔導員,「第一次原原本本地將我的經歷說出來。」

後來Janelle加入了風雨蘭的敘事實踐小組,認識到其他曾在親密關係裡面經歷性暴力的幸存者,讓她感到自己並不孤單,「那種支持很重要。」參加了敘事實踐小組一段時間後,她覺得自己有勇氣可以跟現在的伴侶去詳細講述曾經歷過的傷痛,作為重要他人的伴侶,給予的回應也讓她感受到很多的溫暖。

「他牽著我的手聽我說,也看到他眼濕濕,很感受到那種他為我而心痛的感覺。我跟他說為什麼我一直沒有說出來,那是因為我覺得我不是完美受害人。」Janelle認為,過往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完美受害人,因為覺得所承受的傷害沒有其他幸存者來得那麼重,「我自己也有一個Hierarchy of Suffering(受害程度高低排序),覺得對比別人的痛苦,我的沒有那麼重,這個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為什麼隔了那麼久我也沒有去求助。」

伴侶的回應,也讓她釋懷了一些,「他跟我說, 要達到這個社會覺得是完美受害人的角色,這是不存在,那時我才意識到沒有完美受害人這回事,而這種完美受害人的建構,其實就是這個社會大家一起努力建構出來。」

除了完美受害人之外,Janelle也曾在復原的路上,努力想當一個「完美的幸存者」,因為想為傷痛尋找意義,「我想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,我想做一個…就算我之前有些痛苦,但是我也可以為它尋找意義,可以面對它,可以轉化我的痛苦去幫助其他人,但原來我將受傷的那個自己遺下了,沒有照顧好自己作為受害人的那個部分。」

也是在風雨蘭輔導的過程中,慢慢解開了一些心結,「我記得有個社工跟我說,有很多受害人在打熱線之前已經受到很多二次傷害,其實有時候做一個釋出善意的人,不要做一個會二次傷害別人的人,已經很好了,不一定要做熱線義工。我發現原來我做了一個好人就夠了,我沒有需要為我的痛苦尋找意義,我不需要覺得我的痛苦是為了意義才要發生,那也令我的心開放了很多。」

因應2023年6月台灣掀起的#metoo運動,風雨蘭幸存者小組「MEET」策劃了一個「支援幸存者的話語」指南,Janelle與其他幸存者也有參與其中,邀請公眾練習成為溫暖的支援者,好好接住受傷的人。對於如何編織一張安全網去將幸存者們接住,Janelle是這樣想的:「就是你為對方想,你在對方角度出發,那只可以是無條件、沒有任何judgment的接納,那樣才可以接得住,要不然一定會有洞的(接不住)。」


身為重要他人,如何陪伴及減少二次傷害?

在風雨蘭擔任輔導員三年多的Anna,除了與幸存者同行外,也在輔導工作裡面接觸過不少幸存者的重要他人,包括家人、伴侶、朋友。
在復元的道路上,如何能夠好好地接住性侵幸存者,重要他人是很重要的因素。Anna說,過去她看到幸存者身邊的親友,很常會呈現出兩種反應的狀態,「一種可能是反應不夠,當別人去跟他講的時候,他的反應是異常冷靜及理性,會令受害人有種感覺是那件事在對方眼中不重要。」

與之相反,另一種則是過度反應,Anna說:「可能會呈現得非常激動,其實是出於一份在乎,但這些狀況可能會讓受害人產生焦慮,擔心自己會否成為對方的負擔。」對於幸存者來說,重要他人如何回應,都會影響到隨後的復原道路,嚴重的話則有可能帶來二次傷害。

Anna去年曾經舉辦過一個支援者分享會的活動,邀請公眾參與,練習成為性暴力幸存者的重要他人。那次的經驗裡面,讓她感到社會上多了人認知到支援者的重要性,「很多人真的很有愛地,就是想來學習如何支持身邊那個人。」

有人問過她,與幸存者相處的說話技巧可以是怎樣的,Anna坦言,沒有一句說話是靈丹妙藥,傷害話語固然應該避免,「但最重要還是那個心態,支援者的角色未必是要去幫助(幸存者)解決問題,甚至有些感受例如傷心、惡心…那些都是受害人在康復過程裡面需要真實經過的情緒。」她認為支援者的陪伴,一方面是讓幸存者能夠對抗孤獨,一方面是能夠對抗羞恥,「讓幸存者知道,我看到你有很多辛苦,我在乎你的這些辛苦,我會想要陪伴你。」

風雨蘭總幹事莊子慧表示,根據過往的經驗與研究,性暴力受害者的復元是一條很漫長的道路,當中需要的時間亦因人而異。在這個過程裡面,都會容易受到二次傷害,身邊人與社會上的不理解亦會阻礙TA們的前行。「將事情說出來的時候,朋友、家人、專業人士、或者司法程序裡面的人,有機會我們的反應都會很影響下一步。」

莊子慧認為,有時候社會或身邊人的反應,可能是因為對於性暴力的認知不足,過往普遍都是透過法例上面而有所認知,「但現在其實當我們不同意的時候,已經是一個性暴力的行為。」如是,當法例無法控告或不承認的時候,公眾或會出現難以理解的情況,「很多人會出現一些想法,可能是原來男性都會有強姦發生嗎?或者是跨性別人士都會有嗎?」

風雨蘭的服務對象以女性為主,莊子慧坦言,當有性暴力事件發生在女性身上時的候,社會上也明顯會有聲音施加責任予受害者身上,「例如為什麼你晚上出門、為什麼你喝醉酒,這些都是我們很常見的一些狀況。其他性別的人士可能連想像的空間都沒有,即覺得事情會發生在他們身上,也導致更難去尋求協助。」

然而,如何才能獲得療癒,每個個體所需要的都不一樣,而所走的路途或許亦很不一樣。有人會透過司法體系尋求公義、讓加害者接受審判,但在過程中或會因為需要重覆述說、在法庭上作證而繼續承受二次傷害,甚至不一定能成功定罪。莊子慧說,「經歷了這麼漫長的司法程序,最後告不入,其實對他們也是一個影響。」

在司法以外,也有不同尋求公義的路徑,例如敘事公義(Narrative Justice)、修復式正義(Restorative Justice)。敘事公義(Narrative Justice)提倡以敘事的方式作介入,讓受害者能夠敘述及說出自己的故事,也是一種賦權的過程。「當司法裡面有一些案件處理不了,我們就嘗試找一些其他的方法。我們有一個這樣的(敘事實踐)小組,其實就是想在司法以外,給予他們一個肯定。」

報道原文可點擊這裡參閱